岠山位于江苏睢宁县和邳州市交界处,海拔213.6米,是江苏北部第二高山,也是睢宁第二大山地国有林场,面积超过3700亩。周云鹏,是岠山林场第一位护林员。
站如松、行如风的护林员老周已近古稀之年了。他身着藏蓝色工作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但精神矍铄,满头“板寸”银发根根挺立。远看,他像一棵古松;近看,他仍像一棵古松。我一向认为护林员是少言寡语的,是以沉默不语作为自己特长的,想不到脚穿高筒靴,身背喷雾器,肩扛“大拖把”的老周这么健谈。在他跟前,我不得不沉默了,我只能支起耳朵,听老周那树叶般清新而又鸟语般明亮的独白。
树没有“红眼病”
(相关资料图)
山林里水杉、雪松、国槐、白杨、侧柏、女贞等树木,还有枫香、合欢、木瓜等观赏灌木,总计有一百多万株。有这么多的林木做伴,我从不感到孤独。
年轻时,我会开船,有驾船证;我还会开车,有驾驶证。因为驾车开船,我还学会了安装水电。
上世纪80年代,我到县城买来了水管,在家里安装了自来水。那时候,山村用的都是手压井,把地下水压到水桶里,沉淀小半天,才能饮用。我家的平房上放一个储水罐,深井水打满后,也无需澄清,只要把厨房、院子、卫生间的水龙头拧开,山泉般碧清碧清的自来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山村里的人,都没见过自来水。他们拥到我家看,看了无不惊奇,惊奇得目瞪口呆,就像马孔多村人最初看到吉普赛人带去的磁石惊奇得目瞪口呆一样。邻居二叔的嘴巴(黑洞洞的,能塞下一个拳头)大张着,整整一下午都没能合上,舌头都被风吹干了。第二天,二叔的大嘴巴合上了,眼睛却红了,红得像正月十五孩子手里的大灯笼。
后来我才知道,二叔患上了“红眼病”。
像二叔这样的人,整天以为全世界都亏欠他们的,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抱怨他们最亲近的人。你在北京上海住高楼开宝马,他们不眼红;你在村里用上了自来水,他们就眼红了。
“红眼病”是一种传染病,在山村里就像流行感冒一样。为了远离二叔一样的人,我就到山上去,成了护林员。
有人说“干一行,爱一行”,我总觉得这里的“爱”是不得不爱,与职业道德有关。我当初上山护林,却是发自内心的,我与树木的情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当护林员的第一天,就在山上搭建了护林棚,把铺盖卷也卷到山林了,与林下的野猫野狗同吃同住。
我远离了“红眼病”,反倒觉得自己更加富有。进山不久,我就深深爱上了这片足有3700亩的山林。
山林里水杉、雪松、国槐、白杨、侧柏、女贞等树木,还有枫香、合欢、木瓜等观赏灌木,总计有一百多万株。有这么多的林木做伴,我从不感到孤独。
繁茂的树木将山装扮得一片碧绿,犹如绿海,风吹涛涌,生机盎然。漫步在山道上,行走在树林里,浓郁的绿色迎面而来,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在风中,远处近处的树,都在向我打着友好的手势。树,没有一种姿态是丑的,是不好看的。树,随便一个姿态,都是美的。就像诗人说的那样,摇曳是美,静立是美,在雨骤风狂的时候,它的愤怒和悲伤,也有一种感人的美的力量。
树哪儿也不去,栽在哪儿,就长在哪儿。树落地生根,一生抓住根下的泥土和山石不放。树抓住了根下的泥土和山石,也就抓住了高山和大地,高山和大地都成了它的依托。树的根须深入山地的内心,树把整个山地都变成了自己的生命之源、力量之源。我不羡慕人,我羡慕的是树,我也想像树那样把自己和高山大地融为一体。
虽然山林里有一百多万棵树木,但每一棵树都是独立的,都是不用依傍任何人的。
向上的方向就是树的方向。诗人说得真好,树的方向终其一生绝不改变,向上的方向,是最没有尽头的,是最没有阻碍的方向。
想不到吧,那曾经使树痉挛和疼痛的伤疤,竟也会变成树的眼睛。在我望它的时候,它也在注视我——它用伤痕深情地注视我。我知道树的眼睛绝不会患上“红眼病”。
树的“钢筋”
当我看到这把“钢筋”时,我就断言:这棵杨树不会死去!
在山脚下,有一棵杨树,我每天路过那儿都要向它多看几眼。
我第一次见到这棵杨树时,是在春天刚来的时候。那时,乍暖还寒,雪刚化去,草木都还没有发芽。我走在山脚下,被山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当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它,它长在山塘的边上,从地面向上三十公分,也就是踝部上方吧,看不到树皮,裸露的部分像短裤下的一截小腿,很醒目。
我以为它已经死了。但到跟前一看,却发现树皮下长着一把指头般粗细的气根。我想,这树下原本长满了杂草,落叶和杂草燃烧时,烧到了踝部上的树皮,后来,这树皮又被雨水冲刷,被寒风剥落,就露出了树皮下由青白变成灰白的木质。
“人要脸,树要皮。”当树皮成灰剥落后,这棵碗口粗的杨树也就临近命归西天的地步了。让我想不到的是,在那树皮的下端却冒出了一把气根,气根像钢针一样,紧贴着灰白的木质直插泥土。气根越长越粗,越长越壮,简直就像打桩时那根根直插地下的钢筋。
正是这把“钢筋”的护卫,它踝部裸露的木质才没有腐烂。其实,即便是这踝部的木质腐烂了,只要这把“钢筋”还在,这棵杨树就会顶天立地。当我看到这把“钢筋”时,我就断言:这棵杨树不会死去!
我原以为,只有玉米、高粱才会在暴风雨来临时,从它们的踝部长出气根来,只有那粗壮的大榕树,才会在雾蒙蒙的空中抛下气根来。想不到这棵杨树在身处绝境时,也能在树皮下冒出气根来。
那一把插入泥土的“钢筋”让我惊奇,也让我感动,它插入泥土,也仿佛插入了我的心灵。
第二次看到这棵杨树时,已是绿满人间的初夏了。杨树长满了绿叶,所有的树木都长满了绿叶,满眼都是青枝绿叶。这棵杨树见到我就像见到亲人似的,用叶片为我鼓掌,用掌声表示欢迎。
我到这棵杨树跟前一看,树下落了一些枯枝。抬头向上望去,空中也有几根下垂的枯枝。和周边的树木相比,这棵杨树枯死的枝条最多,但是,在这棵杨树的顶端,在它与青天相接的地方,也就是向上的方向,绿叶密不透缝儿,青枝比青天还青。
第333双鞋
这是我当护林员以来穿破的第333双鞋,也是有史以来穿的时间最长的一双鞋。
每天早上五点多,村民还在梦呓中,我就背着40多斤重的电动喷雾器,肩扛一个“大拖把”在山林里巡查了,直到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山林,直到树枝上草丛上挂满了露水,我才回到护林棚里。每天巡查山林至少三次,还要爬到24米高的瞭望塔查看整个山林。看着这些树木茁壮成长,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一样。如果有一天不巡查,心里就空荡荡的,就像几天都没吃东西一样。
近三十年来,我从没有停止巡查山林。一天36公里,一年就是13000公里。我护林走过的山路,相当于绕地球赤道行走38圈还要多。我戴破了的手套有四千多副,穿破了的袜子有五千多双。在家干农活,黄球鞋很结实,但巡查山林就不行了,需要常年走山路和爬山坡,鞋底鞋帮需要耐磨。一双黄球鞋,十多天都穿不了,不是鞋底被碎石刺透,就是鞋帮破损。后来,我就到集市上买二手军用鞋。军用鞋最大的好处是耐磨,鞋底弹性好,不磨脚,也不太容易臭脚。橡胶底高鞋帮,石头不容易刺破,巡山最合适,一双鞋可穿两个月左右。从前在集市上,随时都能买到那种八块钱一双、既经济实惠又耐穿耐磨的绿色军用球鞋,可到了2019年之后,这种鞋子就断货了。
我现在穿的这双黑色高筒武警专用鞋,是在鞋摊上“捡漏”捡到的,穿一年了,鞋底和鞋面基本完好,只是鞋帮破了几处。这是我当护林员以来穿破的第333双鞋,也是有史以来穿的时间最长的一双鞋。
辛苦中的甜蜜
那一晚,我只喝了两杯开水就睡觉了,但刚睡着又在梦中笑醒——因为我救活了一棵水杉,饿着肚子也觉得高兴。
3700亩的山林,哪里容易发生火灾,哪里的石头容易松动,哪片树林容易发生病虫害,我全都心中有数,了如指掌。自从我当上护林员以来,山林从未发生过过火面积超过10平方米的山火。
我时常扛在肩上的这个自制的灭火工具,有点像大拖把,只是布条宽长一些,但非常实用。用它蘸水砸火,效果非常好。山林的地面碎石多、缝隙多,灭火过程中有些火种钻进石缝里,稍不留神就会死灰复燃。用我的“大拖把”灭火,蘸水的布条伸进石头缝里,绝不会留下隐患。
有一年,我巡山时小腿被摔伤了,儿子连夜开车接我去苏州养伤(我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在苏州务工,孙子孙女都在苏州上学)。我一万个不愿意,但拗不过儿子,硬被儿子塞进车里拉到了苏州。我人在苏州,心在山林。夜里做梦,梦到山林失火了,噼里啪啦的火声就像鞭子抽打在身上,疼得我在床上打滚。儿子无奈,只好第二天就把我送回了山林。
我拄着拐杖爬到瞭望塔上,突然发现山北邻县的树林里冒起了一缕青烟。我一边电话通知邻县的护林员,一边拄着拐杖向山北赶去。我赶到现场时,发现林火即将蔓延到自己的防区。我咬着牙,用拐杖划出一条隔离带,然后就举起“大拖把”向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的火苗砸去。脚踝上被烧出两个大水泡,我都没觉得疼。
林火扑灭后,邻县的领导和护林员专程给我送来了一面锦旗,好像我做出多大贡献似的。其实,最应该感谢的是邻县的消防队员,多亏他们的消防车及时赶到,才把林火灭掉。
有人说当一个护林员是非常辛苦的,却不知道当一个护林员也是非常幸福的。
有人聘请我下山开船,有人聘请我开大车,去搞长途贩运,因为我会安装水电,还有一家装潢公司劝我入股,都被我一一拒绝了。我就像山林里的一棵树,哪儿都不去。
冬天,山林银装素裹,简直就是童话般洁净的世界;春天,雨露的滋润使得山林、林下的花草容光焕发,生机勃勃。和风阵阵,鸟语花香,这些青秀挺拔的树木风姿绰约,处处让我陶醉。人们说我没日没夜地在山林里转悠,说没见过这样尽职尽责的护林员,其实,是山林的魅力让我流连忘返。
在山林,不管是多么崎岖的小路,对一个护林员来说,都是一条幸福的小路,是一条生机无限的小路。
如果说护林员辛苦,这辛苦中也有不一样的甜蜜。
一些树木的偷伐者,白天不敢贸然进入山林,却会乘着夜色偷伐树木。
有一天晚上七点多钟,我刚做好晚饭,突然听到东南角传来“嚓嚓”响的伐木声。我连忙钻出护林棚,一边拧亮手电筒,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间小道奔跑过去。当我跑到东南角,偷伐者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值得庆幸的是,一棵粗壮的水杉刚被砍了几刀,偷伐者就闻风而逃了。我心疼地抓起一些山土涂在水杉的刀口上,又用偷伐者丢下的绳子将伤口包扎好。再回到住地时,锅里的饭菜被野猫吃个精光。那一晚,我只喝了两杯开水就睡觉了,但刚睡着又在梦中笑醒——因为我救活了一棵水杉,饿着肚子也觉得高兴。
心里只有3700亩山林
我话还没说完,这小子就迎头给我一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让这小子趁机逃跑了。
我最忙碌的日子是每年九月中旬到十一月初,也就是松子成熟的时候。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这时会有许多村民带着镰刀、口袋进入山林偷采松子。市场上,松子26元1斤,松子壳5元1斤,一人一天能采二三百斤,收入让人眼红。
我早就知道,“红眼病”没有特效药。如果他们采松子不损坏松树,也未尝不可,但有的“红眼病”为了获得最大利益,进山林后就疯狂地攀折树枝,松树被毁坏的现象时常发生。每每看到那些耷拉着的松枝,就像自己被折断的手臂一样,我就心疼得直想落泪。
一天凌晨,我披衣行走到松子最多的东山坡上,发现村里的小许(已结婚生子了,但在我跟前永远是个孩子)折断松树采摘松子。小许个头比我还要高大,但好吃懒做,嗜酒如命,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住手!”
我大喝一声。小许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住了,连连后退两步,但当他看清是我时,就一脸坏笑地央求道:“叔,放过我吧。改天我请你老人家喝酒!”
“不行!你这小子折断松树,需要处罚!”
“叔!你是敬酒不吃……”
“走!快跟我去林业派出所……”我话还没说完,这小子就迎头给我一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让这小子趁机逃跑了。
我醒来后,立即报警。这小子还没有跑到家,就被闻讯赶来的公安干警抓进了派出所,我也被干警们送进了山下的医院。
太阳刚一升起,小许的妈妈就拄着拐杖,提着一篮子鸡蛋和水果到医院看望我,哭哭啼啼地央求我高抬贵手。她说:“这小子夫妻不和已好多年了,整天吵吵闹闹的。如果他坐牢了,媳妇肯定要离婚。如果离婚了,他两个孩子怎么办?我这把年纪了,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怎么替他抚养?这,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我头上的棍伤还在隐隐作痛,听了这话更是心如刀绞。我咬咬牙,手指着篮子对小许妈妈说:“大嫂,你把东西提回去,我就答应你;如果你不把篮子提走,就任凭派出所处置了。”
小许妈妈千恩万谢,才提着东西回去。小许从派出所一出来,没进家门就赶到我的病床前,泪流满面地认了错赔了礼。
从此以后,小许不仅不再乱采松子,还成了一个义务护林员,看到有人破坏山林就主动上前制止。
……
山林让我陶醉,山林让我幸福,山林让我富有。
想不到,我这个普普通通的护林员,也能获得那么多的荣誉,先后多次被评为县、市“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
县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市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省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中国的“好人榜”上,还有我。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颁奖典礼?”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心里装的是3700亩山林,没参加过任何地方的颁奖典礼,想都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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