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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海女人的遭遇(一)

作者沈东生

上海的老闸北,有一条小马路,叫天通庵路。地段‬偏远,冷落僻静。

传说‬,这里先前有一座尼姑庵,名叫“天通庵”,尼姑庵很‬小,只有一位师傅。师傅‬出身名门‬,算是‬大家闺秀,却‬被父母‬逼婚富家而离家出走,到天通庵里厢‬剃度‬安身修行。据说讲‬,自从师傅来到了天通庵,因为‬师傅长相俊秀,经文高深,庵内香火就日渐‬‬旺盛‬,天通庵慢慢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寺庙。


(资料图片)

岁月流逝,随着师傅年长、圆寂,尼姑庵慢慢破败了,消失了。后来再也找不见“天通庵”的踪影,仅留下了因天通庵‬而得名的天通庵路。

天通庵路上,房屋‬比较‬破旧,高高低低‬,齿牙交错,斑驳陆离‬,不‬成气候‬‬。

天通痷路‬的‬路面是用花岗岩碎石铺成,上海人俗称“弹格路”。“弹格路”是穷人走的路,小开‬、老板‬穿的三节头硬底‬皮鞋走上去容易崴脚,小姐穿高跟鞋走上去会嵌后跟,掼跟头。没有特别的情况,在“弹格路”上,走得最多的是穿着自家姆妈做的布底圆口布鞋,或者光脚拖着的“木拖板”‬,再或者干脆是光‬脚,上海人叫“赤脚”。

路‬两边‬,店铺也‬老‬少‬,隔‬老长‬一段路‬,才有‬个‬把‬烟纸店‬,烟纸店‬通常‬一开间‬门面‬,隔着‬玻璃‬柜台‬坐一个‬头‬戴‬罗宋‬帽、身‬穿‬对襟‬衫‬‬的“‬老板“,‬卖‬卖‬肥皂‬草纸香烟‬糖果‬‬。或者会‬有‬个把‬酱油‬作坊‬,门面‬是‬白‬墙头‬,门‬上头‬塑‬一个‬老‬老‬大的‬‬‬“酱‬”字‬,里‬厢‬光线‬幽暗‬,摆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卖卖‬油盐酱醋‬。而‬奢侈‬一点‬的‬店铺‬就‬少有‬可见‬了‬。

没有特别的情况,路上也很少看到三轮车,三轮车在当时毕竟是有点铜钿的人家才坐得起的交通工具。住‬在‬天通痷路‬上‬的人‬出行基本是靠“11”路。

天通庵路是上海人‬讲‬的“下三角”,是穷人家‬住的地方。

今早,天通庵路有点特别了,来了一部三轮车,三轮车上坐了一位脚穿高跟鞋、身穿人字‬呢大衣,头颈‬里‬围根‬真丝‬围巾‬的女人。女人挺腰直背地坐在三轮车上,没施粉黛,面色略显苍白,微闭双眼,仿如沉浸在伤感的沉思中。伊就是李莺莺。

三轮车在“弹格路”上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地走着,不久,拐向了一条弄堂,弄堂口的右边墙头‬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块蓝底白字的号码牌,号牌‬已经‬斑驳‬,号码牌上的‬字‬倒‬还‬可以‬看得清‬,标着:401弄。

李莺莺抬眼凝视着号码牌,眼圈红了,眼内含起了泪花。这里曾度过了李莺莺最艰苦的学生时代,也是从这里汲取了“初恋”的雨露。“初恋”的树苗却没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掐死了,枯萎了,如今已化为了有点苦涩的记忆。

李莺莺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随着三轮车的前行,朝弄堂里看去。曾经是多少‬熟悉的弄堂,有老多‬老‬多难忘的过往‬。

弄堂蛮长的,弄堂的一边是围墙,黑黢黢‬的‬一长‬溜‬,围墙里厢‬,是‬李莺莺读‬过‬书‬的‬小学,坐在同桌的宝宝总是说:“给我看看答案嘛!”“不给,功课自己做。”“不看就不看,我还怕做不来?今早就做给侬看看。“声音好像还是在耳朵‬边‬头‬。却已经回不去了,成了遥远的回音。

李莺莺的爷‬老头子‬解放前‬是‬老板‬,解放了‬,奸商‬脾气‬还‬没有‬改掉‬,抗美援朝‬的‬物质‬也敢‬偷工减料‬,就‬吃了官司,伊‬姆妈趁机‬就‬跟相好‬跑了,李莺莺就‬几乎成了孤儿。富亲眷看到李莺莺,像是看到了一个累赘,就像‬逃避‬瘟神‬一样避开‬李莺莺‬‬,唯恐‬受‬到‬‬牵连。李莺莺被寄养到了老‬闸北穷亲眷的‬屋里厢。不过穷亲戚屋里是行散养小囡的,对李莺莺不管不顾,一顿饱,一顿饥,常常在‬‬饥寒交迫‬中‬勉强度日。

在跟宝宝在一只班级里读书的辰光,因为有了宝宝,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日子里,李莺莺感受到了宝宝的‬真诚和友情。

宝宝‬的‬妈妈‬上班‬前头‬总归‬留‬好‬一碗‬泡饭‬,两块‬酱‬萝卜,让‬宝宝‬当‬中饭‬‬。只要有一碗泡饭,宝宝‬就会‬与李莺莺一人半碗,哪怕‬只有一口泡饭也会与李莺莺一人半口,在真诚和友情之中,两个人度过了无忧无愁的学生岁月,只要跟宝宝一道做做功课,一道对对诗歌,两个人讲讲‬笑笑‬,打打‬闹闹‬,就‬不‬觉得‬困苦‬和‬忧愁。有辰光‬,宝宝‬姆妈‬上班‬前头给‬宝宝‬‬留‬下‬一颗‬太妃‬糖‬,弥足珍贵‬的‬太妃糖‬,宝宝‬也‬‬‬一咬‬两半‬,朝李莺莺‬笑一笑,给‬李莺莺‬‬递‬过‬去‬半颗‬,两人‬嘴巴‬里‬含‬着‬糖果‬‬,吮吸‬着‬甜‬咪道‬,像‬上‬了天堂‬。

两个‬人‬也会‬有‬默默无语的辰光,相对而坐,互看着‬,默思着,遥想着。突然‬不明就里地相视一笑,甚至还会有笑出声音来的‬辰光‬。

宝宝是男小囡,男小囡对男女事体懂得晚,只晓得一个“开心”,哪能又快又好地做好功课就开心,哪能舞天野‬地地白相就开心,哪能不被姆妈吃“毛栗子”就开心。碰到难题有李莺莺的帮忙‬,在老师的门前头好交差就开心,这‬就是‬男小囡‬的‬生活‬。

李莺莺是女小囡,就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在一道,只要宝宝对伊好一点,李莺莺‬心里厢就会像有只小鹿跳动起来。就会‬叫关‬辰光‬看牢‬宝宝‬,发呆‬。还会莫名其妙‬地问一句‬:“宝宝‬,侬将来长大了,要讨老婆伐?”“当然要讨。”“要寻啥人做老婆。”宝宝想也没有想,就讲:“侬呀。”李莺莺面孔马上会涨得通红。从今往后,就想两个人更加粘了一道。

上‬体育‬课‬,男女‬同学‬分开‬,两个人不能单独在一起的辰光,李莺莺心‬里就会‬空落落起来,就想看到宝宝,就会在人堆的缝隙里,去寻找宝宝的影踪,寻到了,看见了,心‬就会‬像‬一条‬船‬靠‬岸‬了‬,才会心安了,太平了。否则‬,就会落脱了魂一样。

随着辰光‬的‬推移‬,李莺莺‬晓得了,明白了,这就是初恋,一个‬少女‬的‬初恋‬……

三轮车朝弄堂深处走去。

弄堂的另一面的‬围墙‬‬也‬还在‬,围墙‬上‬有‬一‬扇‬大铁门‬,大铁门‬里‬厢‬‬是商务印书馆的印刷车间。宝宝‬经常‬领‬李莺莺‬到‬大铁门‬前头‬,跟‬李莺莺‬讲‬;“我要‬去‬进去‬寻宝‬了‬”。李莺莺‬就会‬一把‬拖牢‬宝宝‬,讲‬:“不要‬去‬,我‬怕‬。”

车间里的垃圾箱里每天总归有好多裁下来‬丢弃的边角料纸片,可以用来做作业、打草稿。对于没有钞票买学习用品的小学生来讲,这些边角料纸片是‬不可多得的财富。等围墙里的工人下班走后,宝宝就会爬上黑漆大门,翻过大鉄门,去垃圾箱里寻宝‬了‬。每次看着宝宝翻铁门时,悬在高高的铁门上方,李莺莺都会心惊肉跳起来,几乎要把眼睛蒙起来,几乎要惊叫起来,不敢再看下去……

当宝宝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纸片,立到了李莺莺‬面前头的辰光,伊李莺莺‬又会开心得连蹦带跳,他们又有了一笔财富。宝宝也会把一多半的边角料纸片塞给李莺莺,因为李莺莺每天喜欢做好多好多功课,还要抄写好多好多的诗歌,李莺莺‬欢喜‬诗歌‬,少女‬的‬初恋‬就‬像‬诗歌一样‬美妙‬‬。

有人‬讲‬,初恋是甜蜜的,像蜜糖‬。

不过,有叫关人的初恋虽然轰轰烈烈,但也常常是匆匆而过,就像初春的白玉兰,可以一夜功夫,开得满树满枝,满眼洁白无瑕,引人夺目。一‬转眼,又是一夜功夫,大风‬吹过‬,满地的落花,像煞一夜冬雪,白了大地,颇有几分寒意……

当李莺莺‬的‬父亲吃好官司回到上海,在国外的财产在富亲眷的经营下,变成了兑换券,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亲的手里厢,父亲底气又足了,腰板又挺了,老板的腔调又回来了。李莺莺被父亲转回到“上只角”去读书了,李莺莺又恢复了富家小姐的身份,又成为了屋里的掌上明珠。

要离开宝宝了,李莺莺哭过,闹过,开诚布公跟父亲讲过自家的初恋之珍贵。父亲只‬用‬一句“穷赤佬算啥‬!”就把‬李莺莺‬的‬初恋‬给践踏了。

李莺莺还‬跟‬父亲‬讲过,是‬宝宝‬的‬泡饭‬让自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没法忘记。父亲又用一句“我还伊一桌酒水铜钿,哪能‬!”就把‬李莺莺‬的‬感恩之情‬‬给‬打发过去了。

李莺莺溜出去过,被父亲抓了回来,关了起来……

李莺莺是‬不会‬死心的‬,伊相信自己会长大,会有独立的辰光,伊也相信宝宝跟自家‬一样。一定会在鹊桥的另一头等着伊。总会有鹊桥相会的一天。

李莺莺对初恋是执着的,在碰到磨难,遇到阻碍,依旧把那份初恋和‬温情藏进在了心里,用心、用血去久久地孕育着,抚养着,让她‬在心灵深处生根发芽,慢慢地长成爱情的参天大树。伊已经认定了初恋的爱就是一生的爱,一生的追‬求。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李莺莺离开上海出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到北站去送别的‬辰光‬,还是眼睛里含着眼泪水,一副依依不舍的腔调,别后也鸿雁频繁。叫‬李莺莺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的‬是‬,过了‬没有多少辰光,写出去的信,回复一天比一天少了,回信的字数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终于有一天,写出去的信再也不见回复了,再到后来,信就退了回来,退回来的信上头还敲了“查无此人”的图章。

李莺莺感到心痛了……

大学毕业回上海了,李莺莺火急火燎的赶到宝宝的住地,宝宝搬场了,已经不知了去向。

李莺莺顿时绝望了……

其实并不是宝宝绝情,要疏远李莺莺。是因为李莺莺的父亲在从中作梗,就像古装戏里厢讲到的,老丈人活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

宝宝送走李莺莺去上大学后,汪家就被宝宝上大学的学费弄得一筹莫展。宝宝‬伊‬妈妈‬把屋里值铜钿的东西,能当的都‬当了,亲眷朋友之间能借的也借了,就是凑不齐读书的钞票。汪家好婆眼泪汪汪地跟宝宝讲:“姆妈实在没有办法了。”

正当宝宝准备放弃去读‬大学的‬念头时‬,李莺莺的父亲来了。

李莺莺的父亲看上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腔调,嘘寒问暖,关心有加。当宝宝晓得李莺莺的父亲是来帮助自家的,肯伸出援助之手,帮宝宝去读大学的辰光,宝宝激动得感激涕零,简直要朝李莺莺的父亲磕头跪拜了。然而,叫‬宝宝随便哪能也想不到的‬是‬,李莺莺的父亲的援助之手是要宝宝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见李莺莺。

在宝宝一阵错愕之间,李莺莺的父亲走了,留下了一句闲话:“小伙子,好好叫想想,想通了就来寻我,我会帮侬的。”

宝宝看着李莺莺的父亲走远去,伊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宝宝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伊觉得就像头颈骨上被套上了一根‬绞索,绞索的另一头已经悬挂到了梁上,唯一可以救命的就是可以‬垫到‬脚下头‬的一‬叠钞票——那叠李莺莺的父亲愿意送来的钞票,可以让宝宝如愿实现读大学的梦想,可以让汪家改变命运。一旦李莺莺的父亲抽走那叠钞票,绞索就要收紧……

宝宝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家‬的‬头颈骨,好像‬真的‬感觉到了头颈骨上的疼痛……

宝宝耳朵‬边‬又‬响‬‬起‬了‬伊‬姆妈‬含着泪跟宝宝讲的‬闲话‬:“宝宝要‬争气‬,汪家门就靠侬翻身了。”

宝宝‬痛苦,宝宝‬挣扎,宝宝终于去寻李莺莺的父亲了……

商务‬印书‬馆‬印刷‬车间‬的‬铁门如今依旧。而宝宝已不知去向,伊轻轻地叫了声宝宝的名字,声音在空寂的弄堂里漂浮了一下,消散了去……

三轮车走过长长的弄堂,在钉着“7”号门牌的墙篱笆竹门前停住了,李莺莺下了车,付了车费,车夫把两个皮箱从车上搬了下来,放到李莺莺的身旁,走了。三轮车“叮叮哐哐”的声音,慢慢地远去,消失。

李莺莺在墙篱笆的竹门前长久地站立着,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唯有胸部深沉地起伏着……

李莺莺彻底离开了原先‬的家,那个‬富有‬的‬家‬。

原本‬,李莺莺还相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李莺莺坚信“爱情”的崇高,相信爱情坚贞的力量。意思是人定胜天,做个‬唯物主义者。

人定胜天哪能那么容易?结果路一走得很艰辛。

因为,虽然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爱情是人类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关乎人的一生祸福,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如有闪失,一世人生就会完结。但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恰恰是不允许讲爱情的,尤其是女人的爱情,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谓婚姻中被埋葬了。当事人是没有资格掌握自家“爱情命运”的。但凡对爱情有点真诚的精神,对于爱情有点追求,想经营经营“爱情”的人都未必有好下场。比方讲《西厢记》里的莺莺,比方讲《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无不是以悲剧而告终。所以,在古代文化中,流传下来有关爱情的诗歌都是悲悲切切,肝肠寸断,悲剧性的。

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李莺莺对爱情也是真诚的,也想认真地‬经营“爱情”。而爱情却给李莺莺带来的还是精神的伤痛,还是心在‬流血,李莺莺想不通,也弄不清楚,李莺莺当然要痛不欲生。

就在李莺莺痛不欲生的辰光,李莺莺的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李莺莺的父亲跟李莺莺介绍说:“家里来了个亲戚。是‬南洋‬回来‬探亲‬的‬。”

亲戚是富家子弟,年轻有钱。相貌堂堂‬,温文尔雅‬,不失礼仪,时常陪同李莺莺父女出入礼仪场合,那里有音乐,有话剧,有谈笑风生的小型聚会,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原野,有‬让人‬目不暇接‬的‬山水‬峻岭‬……林林总总,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

一段时间后,李莺莺的父亲对李莺莺讲了:“莺莺啊,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李莺莺不响了,李莺莺晓得了父亲的心思。李莺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应该的礼貌,应该‬的‬礼仪‬后,就躲进了自家的房间,躲进了自家的小‬天地里,李莺莺对初恋的执着,甚至可以说对初恋的执拗,使伊爱情的心扉再也无法向别的男人打开,李莺莺的心里始终装着初恋‬,够了。

亲戚终于要回去了,李莺莺的父亲请了一个厨师,在屋里搞了一个隆重的送行晚宴。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莺莺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头晕了起来,就跟父亲说想休息了。父亲表现出有点意外的通情达理,笑笑说:“好好,就早点休息。”

李莺莺回到房间,就睡意朦胧了,连衣裳也来不及‬脱,就‬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睡梦间觉得有人来了‬,却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在梦境中,没法醒来,睡梦的甜蜜,让伊觉得好像是宝宝来了,李莺莺近一段辰光,时常会梦到和宝宝的相会。一股细细的气息在耳垂边厮磨,亲柔细微……好像被抚摸着的‬柔情‬,李莺莺一阵羞涩的酥软……李莺莺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来没有的梦境,想惊醒。却愈加的绵软…

父亲满以为李家门的一桩满意的婚姻总算成功了,还准备为李莺莺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父亲想攀上这门亲事是梦寐以求的事体,因为这位年轻人的家里是马来西亚的富商,只要一结婚,李莺莺就搭上了达官贵人的车,从此就可以荣华富贵,李家也就可以跟着一起荣耀起来……

当父亲出现在李莺莺面前的辰光,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体贴,柔声细语地跟李莺莺讲:“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家丑可不可‬外‬扬,我帮你们筹备婚礼,要搞一个上海滩上也拿得出手的婚礼……”

李莺莺感到浑身一阵战栗,李莺莺抬起头,看向父亲,看到的竟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可怕。原来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陷害自己,李莺莺恨“欺骗”,恨“陷害”,恨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但,此刻,李莺莺没有了流泪,没有了吼叫,更没有了痛心疾首,唯有的是,要离开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家,要离开这个不能算父亲的父亲,要离开这个不公的人世……

李莺莺‬的‬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李莺莺宁死不从。已经整整七天了,李莺莺没有哭,没有闹,不声不响地把自家关进了房间,不开门,不见人,不吃不喝,一副要把自家饿死的腔调。

父亲几乎天天都在李莺莺的房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父亲再一次来到李莺莺的房门口,隔着门板,用满怀父爱的慈祥声音和李莺莺讲:“莺莺啊,爹爹是一番苦心啊。完全是为了侬。”父亲的这句话已经讲了无数遍了。房间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父亲的心一阵阵抽紧起来。父亲毕竟是爱女儿的,把女儿逼到了绝境,等于把自己也逼进了绝境。父亲感到了心疼。伊轻轻敲了敲门又讲:“爹爹这副老骨头还有几年活头?侬格日子还长着呢。侬要为自家多多想想。”房间里依旧没有一点声音。父亲心如刀绞起来,再讲:“千不该万不该,爹爹不该做糊涂的事体,爹爹晓得侬恨爹爹,爹爹错了。”李莺莺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父亲额骨头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李莺莺的父亲已经陷落在深深的懊悔之中。七天来,父亲一天比一天懊悔,懊悔作为一个父亲把亲生女儿给葬送了,李父悔恨自己的糊涂、悔恨自己太贪财了,悔恨自家钻进了铜钿眼子里爬不出来,在害女儿,也在害自己。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李父不敢想下去了,李父周身战栗着,哽噎了,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讲:“爹爹老糊涂了,做错了事体,爹爹知错了,爹爹给侬跪下,爹爹认错了……”说着,“扑通”一下,声音老老响,真的跪倒在了李莺莺的房门口头。

李莺莺的房间里有了声响,门开了,跪在门口的父亲看见了,女儿经过七天七夜的生死抉择,终于开门出来了,无声无息的整整七天,不吃不喝的整整七天,如今,女儿还是活生生的女儿。心里禁不住一喜,忍不住老泪横流,赶紧想起身迎上去,想给女儿一个拥抱……

可是,李莺莺提着两只皮箱走出了房门,迳自朝大门口走去。就像没有看见跪着的父亲。

父亲一愣,明白了李莺莺要出走了,心又一下子抽紧了,扭身要拉住李莺莺,李莺莺从伊的手边划过而去,父亲想拉住李莺莺手里提着的皮箱。无奈年岁经不住苦熬,扭身间,翻倒在了地上。

李莺莺回头了,看了父亲一眼,心一酸,顿了一顿,心软了,想回转身去,一瞬间,又闪现了魔鬼压在身上的恶心,李莺莺压住了心软,咬了咬牙,依旧回转身,提着皮箱径直走向了大门。

父亲趴在地上来不及起身,仰着头,举起手叫着:“莺莺……”一声绝望而又凄厉的叫声惊动整幢房子。

李莺莺还是走出了家门,走下了台阶,毅然决然地消失在漆黑一团的夜色之中,李莺莺心思已决,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心里再也没有这个父亲了。

李莺莺经过七天的左思右想,选择了天通庵路作为自家的安生之地。李莺莺觉得自家与传说中“天通庵”的庵主有着相同的遭遇,尽管天通庵已经不复存在,但相传中的庵主让李莺莺可以找到了心灵想通的慰藉,这条以“天通庵”命名的天通庵路,足够让伊有勇气在这里潜心修学,度过自己再也不会有爱情的人生,伊也注定不会再怀恋人生的爱情了。

李莺莺拉开墙篱笆的竹门。提起皮箱走进墙篱笆,朝两间平房走去。这里将是李莺莺的家了。

墙篱笆围着的是两间平房,原先是李家做营造生意时堆料的仓库。李父去吃官司的那一阵。李家的一个穷亲眷借住此地,以作为收留童年李莺莺的交换条件。

如今,人去屋空,眼门前的墙篱笆已经七零八落,平房也破旧不堪,木板的墙壁,经风雪,过雨露,显出了老朽开裂,红瓦的屋顶也有多处破碎,再也挡不住雨天的渗水。

李莺莺连自家也不能相信,一个弱弱的女子,一个儒雅的文人,竟然能脱下了高跟鞋,能脱去呢大衣,挽起双袖,以惊人的毅力、非凡的手艺,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辰光,把两间平房打造成了白墙红瓦的木屋,伊自觉典雅舒适,赏心悦目。

李莺莺终于有了自己喜欢的家,有了从此可以潜心于学问的居所。李莺莺静静地在木屋里坐了老长老长辰光,让自己平静平静。然后打开皮箱,拿出了一叠叠的文稿,堆到了书桌上,看到堆满书桌的文稿,长长舒一口气,露出了长久以来未曾有过地的笑脸,笑得畅快淋漓。伊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天不遂心,磨难却接踵而来。

李莺莺发现自己怀孕了,当伊被确认怀孕的辰光,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伊痛恨使伊怀孕的魔怪,也痛恨自己怀上了魔怪的种子……伊痛哭着,狂喊着,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如同末日已经来临,连最心爱的书稿也都被伊统统掀翻在地,人就像已经发了疯一般,人就像要迎着死亡而去的模样。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捶打了多久。伊哭累了,伊捶累了,伊擦干了眼泪,伊穿上衣服,伊朝医院走去。伊要彻底切除魔怪在伊身上留下的恶果。

医院里,李莺莺一脸苍白地坐在了医生的面前,等待医生的判决。

医生说:“你丈夫的姓名。”

?!李莺莺没法回答。

医生又说:“出示你们的结婚证。”

?!李莺莺依旧没法回答。

医生收起了钢笔,合拢了记事本。探询地看着李莺莺,好长辰光的看着,好长辰光的探寻,医生明白了李莺莺的处境,医生也同情李莺莺的处境,但医生叹了口气,讲:“我爱莫能助,不能帮侬做手术。”

在那个年代,没有合法的婚姻,没有合法的丈夫,是不能做流产手术的。医生给了李莺莺一个歉意的神情,离开了问询窗口。留下李莺莺满含绝望的神情,面对着大玻璃上的空洞,房间里的灯关息了,从空洞望进去,幽深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洞,想要吞吃掉伊魂灵的深洞。伊想哭,却没有眼泪,伊想喊叫,也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的面前发飙。伊木然地起身,双脚如同踏着云团,绵软无着落地走着,人如同漂浮一般,一切都变得虚幻纷乱……

该回去了,该承受魔怪强加给伊的罪恶的种子,该让罪恶的种子在自家的身体里发芽成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回到了自己亲手垒起来的木屋里,伊感到浑身无力,茫然四顾,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已经憧憬着的,就要重新开始的生活。伊感觉到腹腔中罪恶的种子正在吸着自己的血,吃着自己肉,在膨胀着,膨胀着,膨胀着,伊想不通,难道注定要与魔鬼的种子共存?注定要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喂养这个魔鬼的种子吗?李莺莺觉得天道太不公平了,太让人无望了……李莺莺浑身一阵瘫软,倒到了地上,伊无力地躺着,闭上了双眼,伊真希望就这样永远地躺着,永远不要睁开眼睛,永远离开这个让伊浸没在耻辱中的世界……

书桌边沿上还有一叠书稿,突然跌落下来,正砸在伊的面孔上,伊一惊,伊一骨碌坐了起来,环顾着,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当伊看到满屋里被自己掀翻在地的书稿,心一震,这是伊的多年的心血,这是伊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恋,这是唯一可以成为伊有勇气面对未来的支撑,这是伊活下去的寄托……李莺莺似乎清醒了,伊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书稿,小心地拂去书稿上粘着的尘灰,如同给婴儿洗澡一般的小心,伊把收拾起来的书稿又放回到了书桌上,伊慢慢坐回到了书桌前,面对着书稿。好一会,死去般的心又一点一点有了生气,尝试着再一次拿起了笔,投向了书稿,伊的勇气似乎回来了,自己又可以沉进学问的海洋了,伊要在学问的海洋里畅游,以忘却所有痛苦的磨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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