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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多久没拥抱过亲人了?

◎张丽君


(相关资料图)

你上一次拥抱亲人是什么时候呢?在熙攘的中央商业区里穿梭,与在清静田园的枇杷树下停留,究竟哪一种更让人感到孤独呢?不管现代人更喜欢哪种生活,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我们变得越来越孤独……

现代的我们,似乎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物质繁荣。2022年,中国城市化率达到了65.22%,而在1978年这个数字是17.92%,网民数量更是从0增加到了10.67亿。我们不得不“漂”离传统的熟人社会,自愿地蜗居在现代大都市里。适于城市生活的远程视频、网购外卖服务等,也狠狠将我们抛入了一个“孤岛式的无接触社会”。原子化自由的另一面,是原子化的孤独。其实,“孤独”不仅是感受层面的孤单,也是人际关系层面上的孤立,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学问题。德国作家伊丽莎白·冯·塔登以“身体”为展示场所,在其代表作《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中生动地剖析了这一问题,试图激励人们正视现代社会充满了普遍孤独感的“陌异化”现象。

我们渴望亲近

却又与他人拉开距离

作者从一开始就独辟蹊径地指出:人本来是渴望触摸的存在。无论从生理学的触觉研究还是心理学的疗愈研究,都可以证实肌肤之亲对作为哺乳动物的人类是多么重要。作者指出:“触摸对几乎所有维系生命的因素都有促进作用,包括早产婴儿的发育、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记忆恢复以及免疫系统的加强。”而且,在场本身也是将“我”重新嵌入到“我们”中的重要机制。这与举起手机打一通视频电话的远程触摸有着根本上的差别,相信在疫情期间上过网课的朋友对此都会深有体会。书中给出了一个有趣又令人深省的例证:人们越来越愿意付费来满足触摸需求,比如德国登记在册的宠物数量在2010-2015的5年间增加了700万。这是因为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身体距离的增加、接触减少,“撸猫撸狗”替代性地治疗了人类的肌肤饥渴症。反观中国,“猫咖”遍地开花是否也有着相似的深层原因呢?

不过,当我们提到“肌肤之亲”的时候,另一个极其本能的反应就是这可能对个人造成侵犯与伤害。与渴望亲近一样,我们也总是需要主动地与他人拉开距离,不希望自己的身体被任何陌生人触碰甚至观察。触觉专家马丁·格伦瓦尔德指出:“每个人都能够在毫秒之间判断某次身体接触是否危险。”所以,纵使你-我之间的“边界”难以量化,也无法做到每一次接触都拿一把尺子去测量。但当我们面临非自愿接触,比如性骚扰时,请一定相信自己的本能,勇敢地说“不”。除此之外,我们更要警惕生物社会学观点的滥用:“肌肤饥渴症”只是用于警醒我们认识到生活在一个信任感、安全感很低的社会对每个人的身心都有害,而不是用于为性骚扰辩解。恰恰相反,肌肤饥渴症的出现应当成为我们“更加警惕性骚扰”的理由。

我们追求自由

却违背了渴望触摸的天性

在亲密性的接触与侵犯性的伤害之间,我们需要法律来划出一条界线。事实上,现代性本身就可以被视作一段人与人之间相互滥用暴力的历史,同时,现代人又在为保护身体不受损害而抗争。作者在书中旋即讨论了“不受伤害的权利”,揭示了现代人权理念兴起的两项具身伦理基础:一是身体受伤时精神也同样受伤,因为“人是身体、灵魂与精神的统一体”;二是人的“同情心”这一具身认知的社会交互性效果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在宪法基本权利的保障下,我们收获了许多人道进步:比如酷刑的废除、猥亵罪的增加、婚内强奸的认定、精神损害赔偿等等。这丰富了我们对法律的具身伦理基础的了解,但作者却敏锐地发现了两个同样值得思考的悖论:

悖论一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主张个人自主与自由、主张身体权利的保护,也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对因接触带来的身体伤害的敏感度。换言之,宪法和法律消减暴力、保障人权的条件,恰恰是对暴力的高度敏感。这导致了悖论二:高敏感度让我们变得越发脆弱和不可触碰,于是追求更多的个人空间,拉开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但这又违背了我们作为社会性哺乳动物而渴望亲近、必须接触的天性。

结论就是:人类自我决定走向了孤独,却无法控制孤独普遍蔓延带来的伤害。这正是本书中译书名背后的真正意涵。

我们渴望保持距离

却又害怕孤独

以上内容当然不是单纯的理论推导,相反,它有着丰富的实证研究与数据调查支撑,以此萃取出更合理的对于社会的理解。这亦是本书所展示出的“社会学的魅力”所在。书中第三章“保持距离”中的几项数据同样给人带来直观而深刻的印象:

在法国,1953年住房中的独立主卧开始成为常态;在德国,1998年萨克森州人均居住面积达到了50.7平方米,而在1950年只有14平方米,并且当下德国“一人家庭”占比高达41%。宽敞舒适的居住条件改善,显然得益于现代社会的大繁荣,但这不也是一幅单身社会里现代人住着更大的房子(House)却没有家(Home)的孤独图鉴吗?2018年,英国政府成立了“孤独部”来应对“孤独感是现代生活中可悲的事实”造成的社会问题,尤其是独居老年人的照料与护理问题。一份2011年的研究显示,西方社会的人,如果与他人之间的身体距离小于45厘米,就会陷入本能的恐慌。“一臂距离”成了“接触安全红线”。这亦如本书德文原标题所示:单身社会正在迈入“无接触社会”。

在中国,我们也面临同样的境况。比如,90后作为计划生育下的独生一代,身上的标签也从“自我”“个性”变成了单身社会里孤独的“空巢青年”。数字经济发展下,我们足不出户,用一部手机就可以满足生活所需的一切。这似乎从源头上掐灭了因接触带来的伤害,但这其实只是一种幻象。我们不仅过滤掉了拥抱所带来的温暖,也难以逃避“网暴”带来的冰冷。“离/在线”何尝不是一种“他人在场”?“远程暴力”同样是“暴力”。更何况对手机等电子设备的依赖,也使得“我们一度运用自如的设备,开始看起来更像‘人身上拿不掉的壳,正如海龟身上的壳一样’”——这是阿伦特早在1960年代《人的境况》中所表达过的技术隐忧。

科技促生的虚拟世界改变了我们区分“真实—虚拟”的认知方式,真实性正在消失。在这样的社会里长大的孩子是怎样的呢?作者在第四章中将之归纳为市场化加速推动的增长追求下“后成长式社会中被驱逐的自我”。书中呈现了令人心惊但又是如此常见于我们生活中的两个例子:“一个女孩说:如果你让别人看了你真实的脸,那就会丢掉10000个关注”,“孩子和手机争夺母亲的注意力”。在数字时代,不仅身体、自我也同样成为物化的对象,我们被解析为可商品化的一堆数据。正如《注意力商贩》所指出的,当我们使用各种社交平台的免费服务时,我们不是用户,而是产品。算法更是让消费社会“如虎添翼”,让孩子和成年人一起“自愿服美役”,一边焦虑一边自我陶醉。

更为严峻的是,中国的“失独家庭”目前已以百万计。数字技术更让本就缺少“爱的接触”又面临少子化与老龄化的中国家庭雪上加霜。2017年的《中国式家庭情感表达方式调查报告》显示,只有1/4的受访者认为“爱需要表达”,7.6%的受访者认为“家人之间需要牵手、拥抱、亲吻等触摸性肢体语言沟通”。尽管“父母—显示屏—孩子”远程触碰链,提供了持续在线陪伴的亲密感来对抗孤独,但也在亲子之间竖起了一个个坚硬冰冷的屏幕。

生活是多元复杂的,我们表达亲密的方式本不限于“接触”(比如送礼物),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状就是:作为哺乳动物,我们总是渴望亲近,又恐惧非自愿的亲近;渴望保持距离,却又害怕孤独,也正在不可替代的身体接触与其数字替代品之间艰难地寻找一条道路。

在《孤独六讲》里蒋勋曾说:“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在我初读这本书时,我从未拥抱过的外公因病去世了。在他种下枇杷树的院子里独自阅读,让我深刻体认到了作者的忧虑。哲学家马丁·布伯曾说,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手,而不是一本书。愿更多人不体会我的遗憾,所能希望的,只是当我们放下点餐的手机后,拥抱一下近在咫尺的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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