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是钢制的,刚刚刷过漆,上面有灯光反射出来的浑浊小光点,一根根地插在中央那根一直通到地下的柱子里。周围的环形墙壁却是用古老的条石垒在一起,再糊上泥巴风干而成,俨然一副四皇战争时期的城堡风格。这两者凑到一起,有一种诡异的协调感。
林伍德走在螺旋状的楼梯上面。每一阶都颇高,他不得不扶住扶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过了一会儿,台阶到头了,他的脚又踩在合成木材的地面上。房间四周,不出意料,还是老石头和白炽灯泡组成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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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墙被改成了酒柜的样子,每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个不知名的酒瓶吗,除了透明的,其他看不清什么颜色。除此之外,这间房子里就只剩两把折叠椅,一张橡木桌子,还有坐在桌前的维罗娜·布鲁尼了。
林伍德轻轻锤锤自己的后腰。
“女士,您的装修品味还是这么的独特。”
“我已经尽量把它弄得现代化些了,但还是改不了这些一敲就碎的石头。请坐。”
“谢谢,哎呦......不瞒您说,没有助理真不行。我这老腰,快连自己的体重都扛不住了。”
“每次城市对接的时候,您的付出都是最多的。这点人民都看在眼里。”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家伙来说,能有份工作,也就知足啦。”
“您的工作可是整个法兰克最重要的。”
“之一吧。大家都是这个城市的居民,我只是穿的好看一点儿。”
“至少您代表的是秩序,这点就没人能达到。”
“只有秩序的地方,那肯定不在叙拉古,都需要调和。我得形容一下......嗯,如果不是太不礼貌,您就是这个调和剂。”
“呵呵,过奖。和您一样,我也只是家族的一部分而已。”
“我看,您其实也过得挺难吧。”
“用您的标准看,我已经是一家之主。和得到的东西相比,我的付出并不算什么,也应当知足。可是,我早已经把法兰克视作自己的一部分。对于一座城市的改进,您知道,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您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没记错,今年正好是三十年吧?”
“很巧,那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年。”
“场合可并不算愉快啊。”
“嗯,在旧法院纵火案的庭审后。”
“我的启蒙老师,比安奇老法官就在纵火案里丧生。您父亲被指控是幕后黑手。”
“不过谁都知道,他其实更在乎生意,没有理由谋杀现任法官。那时候我还年轻,庭上败诉了,庭审后想去找法官理论。没找到他,却找到了您。”
“我还是个书记员,我们就这个问题吵了起来。之后就是学术讨论的一般结果,谁也没吵赢谁......哈哈。”
“真是精力旺盛的年纪。”
“喝点儿吗?”
“我还以为您很少喝酒。”
“我是很少喝,因为老是得保持头脑清醒。但如果现在还这么一直清醒,接下来的话题就显得不怎么合适了。”
“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又怎样呢?人都是有心的,别人看不到,自己还看不到吗......就喝一点吧,既然都到这里了。麻烦您啦,我实在是不好站起来。”
维罗娜站起来,走到酒柜边,拿回来一瓶白色的酒,装在标准的圆酒瓶子里,外加两个高脚杯。她那条长裤的裤腿很肥,把里面的低帮靴遮住了,看起来就像在飞一样。
走到桌边,她弯下腰,在把酒杯放下,一杯里倒进三分之一,然后坐下。两人碰杯,各呡下一小口。放下酒杯,清脆的叮当声还留在杯肚子里,过了几秒才掺和在飘出的淡淡香气里,一起散去。
“南高卢白葡萄酒,三十七年的。当然,高卢已经消失了,用的都是本地产葡萄。”
“我就是不认识酒,什么酒经您这一手,那价值都得加几十年。”
“喝起酒来就不必用敬语了,法兰克的传统。刚才说到哪里?”
“说到谁也没吵赢谁。”
“争吵是交往的第一步,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开始接触彼此。
“不过是秘密的,毕竟你是布鲁尼家的下一代家主,我不久后也成为了助理法官。我们本来就不该凑到一块儿。”
“但你开始逐渐理解我的思想。这么多年,叙拉古从法兰克这里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正是我们这个对外窗口,让这个国家拥有统一的形象。但是,从来没有家族感谢我们。他们把港口挣来的关税放进自己的兜里,再在内斗中消耗掉。这是不可容忍的。”
林伍德感觉到,还没喝几口,自己的脸已经有点儿感到发热了。他努力呼出一口带着葡萄味的酒气,出神地盯着酒杯的杯底。桌面的木纹从玻璃中一折射,也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这些想法在我父亲死的那天,才真正变成了打算实行的计划。”
“那是一桩悬案,连是不是谋杀都不知道。我当时只能这么判,没有更多的证据支持。”
“就跟那桩纵火案一样?你自己也知道,那不可能......”
维罗娜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重新给自己倒上——这次倒了三分之二。她拿起酒杯,在林伍德面前来回走着,就像在进行什么精彩的演讲。
“凶手一定来自其他家族,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就算那天爸爸不死,早晚我们也会被瓜分殆尽。最重要的是,如果真有那一天,她要做的,也只不过是指定一个新的统治家族而已。这使我更加确信,想在一个野蛮的国家保护自己的文明,就要依靠更加野蛮的手段。”
“于是你一改法兰克一直以来的和平政策,开始武装整座城市。这么过了十几年,法兰克几乎一半的人都变成了刽子手,还有一支精锐的队伍。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人,他都杀过人。一放下匕首和弩,他们就又成了普通的市民,继续吸引外来的投资。”
“效率,林恩,这是效率!”
维罗娜把酒杯举高,放到灯光下,欣赏着有点发紫的,晶莹剔透的液体。
“其他家族终于对我们有所忌惮,不敢随便乱来。经济上也不能放下,市民既要掌握杀戮的技能,也不该放弃原本的形象。这也是一种伪装,让外人摸不清我们的真正实力。他们清楚,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有一点你可别忘了说:法兰克的繁荣,恰恰是建立在那些‘外人’之上的。”
“你是说那些感染者,还有世界各地的穷人?”
“每月的这几天,我审的最多的就是这一类案子。他们没有身份,工资极低,还经常受欺负。你的那些杀手可不能兼顾任务和创收,法兰克真正的盈利,正是来自那些谁都看不起的家伙们。”
“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变,你总在不应该的地方同情别人。为了法兰克的发展,这都是必要的牺牲。以本地人的利益为优先有什么错?你是法官,应该懂得律法里就是这么写的,内外有别。”
林伍德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有些兴奋起来的统治者。
“哼哼,律法......由您来对我说出这个词,真有点儿让人发笑。”
“你玩的这些文字游戏没有什么意义。说真的,林恩,你今天怎么了?一直以来你都认同我的理想,都在暗中帮助我,却还要用这些来指责我吗?”
“是啊,我可以对你操纵的那些事视而不见,我也可以瞒着我真正的‘主子’。我甚至可以帮你收拾残局,让你觉得这是我对你的认可。”
“难道不是如此?”
“开始是这样。但到了后来我发现,你做的太过火儿了。”
林伍德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杯腿,把它移到一边。接着扶着椅子背和桌沿,好不容易站起来。他背向维罗娜,缓缓地走到比屋子里亮一点的楼梯口。庞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那里的全部光线,在地上留下一个颜色更深的影子。
“年轻的时候你告诉过我——也许你自己都不记得说过了——你想的是像其他的国家一样,建立真正的政府,重新分配资源。就是大家常说的所谓‘文明’。为了这个目的,必须逐渐稀释其他家族的影响力。”
“那只是一时的豪言壮语罢了,都会随着时间过去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你只是想保护这座城市,让它获得应有的地位。问题在于,就算你解决了所有的家族,最终也必须面对最大的麻烦。”
维罗娜耸耸肩,表示不赞同。
“对于那位女士,我只是想在解决家族的问题之后,增加和她谈判的筹码。”
“她不可能让出自己亲手建立的国家,或者把它捏成其他的什么样子,你最清楚这点:她的存在,就是对你的理想的最大威胁。”
林伍德猛然转过身来,严肃地直视着这个从年轻时就在一旁看着,一直看到双方都将要步入暮年,却注定无法见证彼此到底的女人。
“维罗娜·弗兰西斯科·布鲁尼,你在建立一支杀手组成的军队,而这支军队的最终目标,就是推翻西西里夫人的统治。你在玩火。”
维罗娜笑了,身体跟着稍稍颤动起来。她笑的是那样从容,那样自在,就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一名法官,而是一个正在表演的小丑。
“这么说,你确实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西西里夫人。林恩,你难道是今天才看出这些的吗......甚至,她的洞察力何尝不及你,又有什么反应呢?”
“她知道你的野心,以你现在的实力,还没法子把她推下台。在这之前,她还得让法兰克继续演好自己的角儿。”
“可事到如今,你才来把这些挑明,想给我一些警告吗?既然那位女士都这么说,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林伍德的表情松弛下来。他掀开大衣一侧的衣襟,把肥厚的手掌伸进去,在里面搜寻着什么东西。
“唉,不穿工作服都有点儿不习惯......放哪来着?这里的口袋太多。啊哈,就在这里,您看看吧。”
他走回桌边,把一张单薄的纸丢在上面。维罗娜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把酒杯放回桌子上。都没有拿起来,只低头看了一眼,就重新把视线放回到了法官身上。
“‘猎狼人’?你是说那个叙拉古的民间传说吗?”
“是‘法兰克的民间传说’。就算您的父辈和祖辈再怎么掩饰和改造,故事总是会流传下来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何要提起它。”
“本来猎狼人就是布鲁尼家族的手笔,只是碍于形势,暂时投靠了西西里夫人。早在您的祖父还健在时,猎狼人就背着夫人,暗中回归了你们的家族。而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和隐瞒,您认为时机终于成熟,终于打算利用这股力量,反过来推翻她的统治。”
“是你提供给罗德岛那件案子的资料,他们才愿意告诉你这些。林恩,你在泄密。”
“这个词儿用的真好啊......一名法官,向那位女士的使者泄密?您搞错了,布鲁尼女士,这才是我真正应该做的。我每天都在审理案件,但其实我从上任的那一天开始,就远离了真正的正义。现在,我只能做一件事——把法兰克,把整个叙拉古,从悬崖边上给拉回来。”
“你已经知道我的想法了。我这么做,是把为了把叙拉古的人民从所有的家族,包括布鲁尼家族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建立一个真正的‘国家’。你该和我一起解决那两个外人,执行我的计划。我们本来有机会成功。”
“您会这么觉得,是因为您既不了解西西里夫人,也不了解罗德岛。您根本就不知道,她选择罗德岛作为自己的使者,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含义。”
“我不关心这个。事到如今,这已经没关系了。反而是你,恐怕他们已经通过你,我的朋友,掌握了法兰克的全部真相。”
“恰恰相反,我只告诉了他们一部分事实。我是在留给您时间:罗德岛的到来说明,那位女士已经找上门来了。趁现在回头,还不晚!”
维罗娜冷笑一声。柔和的灯光照在她匀称的脸颊上,两块圆润的苹果肌后的阴影,给这张精明的脸上添了几分决绝。
“......布鲁尼家的人,绝不会半途而废。”
“我就知道,要不您就不叫维罗娜了。您太在乎您的法兰克,把它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为了它,您不惜牺牲掉那些‘外人’和整个叙拉古,而当自己要失败的时候,也打算拉着它一起陪葬。一个赌徒是不可能停手的,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无所有。”
“你了解我,林恩,你一直都很了解我,这我必须承认。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们肯定说服不了对方。”
“哈哈......就算不提这些,您真的打算让‘我们’一起成功吗?”
她的酒杯停在了脖子的高度上。头一次,那变得灼人的视线暗淡下来,躲开了法官的眼睛。葡萄酒的液面随着不太稳定的右手摇晃着,轻轻地撞击着杯壁。
林伍德继续说着,语气前所未有地从容。
“让我最后说几句吧,职业病嘛,总是想把事情梳理清楚。‘黄金权杖’,最近传的很开,很多人都在找,博士和拉普兰德小姐也一样,我相信这点您已经知道了。他们竟然找到了法院去,可我知道,那里虽然是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却没有金灿灿的一根棒槌。
“另一方面,拉普兰德小姐又坚持自己不会搞错,至少是她最终找到的那个地名,用某种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如果权杖不在我认识的那个法院,那到底在哪里呢......”
林伍德说着,从容地抬起头,看向这昏暗密室的天花板。由于没有安吊灯,在那些石头中间有一块灯泡照明的盲区,几乎全黑,连砖石的颜色都看不清了。
“几百年来,猎狼人组织都不知所踪,那杆黄金权杖却一直掌握在布鲁尼家族手中。而这里——纵火案前的旧法院——就是藏着它的地方吧?”
“我不会把它交给你。”
“不,我觉得你误会了。权杖不重要,它一直都不是这事的关键,罗德岛也怎么不关心这个。我只是想,维罗娜,咱们现在快走到头儿了,但改变不了曾经志同道合的事实。在这最后的时刻,作为朋友,你应该给我一个亲眼见证它的机会。”
对于这些话,维罗娜没有再继续回答,而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实际上,林伍德感受到的气场,更像是空气中充满了密度极高的液体,让自己和对方都被封住了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也做不出一点动作。尽管实际上只是几秒,但一旦意识到将要有事发生,又让人觉得过了一整个世纪一般。
然后,她默默地走回桌边,把剩下的那点酒放回去。再缓缓地抬起左手。
不一会儿,空气中似乎出现了好多闪闪发光的亮点。最开始只是一些飘着的金粉,可它们中的一些凑在一起,变成了好几股。这时就能看清,金色的支流是从四周的墙壁中“钻出来”的,互相摩擦,发出松涛一样的窸窣声。
林伍德忘了眼前的情况,一下子被这景象迷住了。他伸出手来,伸进其中一股支流中,随即感受到像来自萨尔贡的源石尘沙漠的柔顺质感。这些金灿灿的小精灵正排着古怪的队形,向房间中的一个点汇聚过去,就像在寻找引领自己的王。
整个屋子阴暗的角落经这么一照,也愈发亮堂起来,仿佛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在维罗娜的手下,散开的粉末聚集在一起。先是靠近地面的一块,然后是中间的长杆,最后则是一个圆圆的头部。弥散在空中的奇观消失,几百年来叙拉古人口口相传,却一直不得见其真容的稀世珍宝:一根即使在暗淡的地下也能放射出耀眼光芒的黄金权杖,逐渐地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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